吴为山评王向阳漆画漆语心像观看之道
故乡的红鱼 木板漆画 100×100cm 2004年
中国艺术的美学范式成熟于魏晋时期,在这一时期,中国的学者建构了“道”“气”“象”的审美体系,强调以开放的心灵去体验自然之“象”,进一步解析其本源之“气”,最终体验天地法则之“道”,从而构建艺术的精神世界,即所谓的“澄怀味象”。这种“观看之道”成为中国艺术的精髓所在,某种程度上也造就了东方的文化形态。
近年来,观看王向阳的作品演化,可以发现其系列作品正是对“象”的一系列解读,试图开启其背后隐藏的诸多演绎。在他的作品中,观念与符号的浑然共生、线条与肌理的纵横捭阖及其所传递的微妙的情绪,具有独特的东方美学意蕴。艺术的价值在于本真之道,王向阳以其独特的观念符号和形式语言表达了对“象”的认知,更为重要的是,他在物“象”之下所构筑的心“象”,则引发了观者更多的思考。
实际上,在他的作品中,都市、红鱼、空间、肌理所承载的不只是符号化的语言,而已经成为最本真的内心体验,如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遨游的红鱼,其所传递的信息在不可触摸的表层之下却具有一种当代人类共同的情绪。也许,可以看成是他对某种已悄然远去的事物的追忆,并通过自己的艺术语言,将这种追忆演化为一种更为接近心灵空间的描述,从而形成与自然之道的共鸣。
纵观王向阳的漆画创作历程,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重要阶段,分别体现了其三重境界,也将观者引入了更深的思考。
第一个阶段包括系列作品《故乡》《空间·自由》等。这一系列的作品在风格方面,与传统漆画的装饰性和工艺性迥然不同,体现了一种艺术的直觉和感性的灵动,已经将传统漆画的工艺制作方式转化为艺术的自由表现形态,体现了一位优秀艺术家的自信与天赋。尤其以作品《游离》为代表,画面中的都市诸象已经演化为流动的线条和色彩,天空的云和地面的车辆,也都成为他重新思考的符号,体现了情绪的波动与情感的触觉。一群遨游于都市空间的红鱼,则是贯穿其众多作品的独特符号,呈现了他内心情绪体验的物化,同时也作为一种深层的隐喻,似乎象征了某种情绪,也许是追忆,或者是冥想,代表了对理想与现实、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重新思考,引发了观者的无数想像,从中我们似乎可以解读出他对当下生存状态的一种人文寓言。
从具象都市形态的思考转向广义文化形态的思考,成为王向阳第二个阶段的作品特征,以作品《可能·凝固》《鳞浪》《止》及《昊》等为代表。
这一阶段,他在作品中进一步发掘了古老漆艺的语言魅力,画面中厚重而斑驳的肌理和色块,营造了关于文明碎片的记忆和永恒时间的气息,而其独特的红鱼符号仍然在其中遨游,象征了个体与时间存在,这使我们联想起了海德格尔在其著作《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此在”的概念,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存在是在敞开状态下进行的,它是由三个环节构成的统一整体,这三个环节分别表示一种时态,即将来、过去、现在。从这个角度理解,王向阳的红鱼正是一种“此在”的象征,既成为画面的存在,似乎又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此在者,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由的象征和文化的共生,从而在其作品中表达了关于文明演化和个验的复杂情感。
可见,王向阳在创作中已经突破了传统漆画中某种程式化和套路化的沿袭,融合了象征主义、解构主义,甚至是行动画派等领域的观念和图式,使其作品呈现了当代语境下的审美世界,塑造了与当代观念、东方审美相吻合的艺术语言,显示了一种更为成熟的睿智。
对“漆性”本体审美的研究成为王向阳在第三阶段的创作探索。从文化意义的角度诠释,漆可以被誉为天造神物,孕于东方的漆树,经割漆、过滤、晒制等步骤而髹于万物,这一过程令人惊诧,充满神秘。同时,其与画者形成身体感触,乃至过敏,溃烂,达到一种灵与肉的深度交流,从而化为一体,创造出古朴自然的神性状态,并付于其艺术的永恒生命。王向阳以新的艺术形态表达了这一感悟,在这一时期,他的作品已不局限于漆的平面形态,而是转向了更为开放的空间语义。如《隐秘的链》《蛮荒的记忆》《文字的游戏》等作品,在原初形态的木质材料上髹以红、黑两色的神秘符号,苍茫的印记似乎回应着远古先民的声音,由此,其作品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成为的文明的印记。
尤其是《莫生如己》《错误的空间》等作品,是一组以装置为特征的表现形式,体现了其睿智的光芒。王向阳曾描述了这一作品形态的体验过程,“远古的漆器往往与祭祀、巫术、图腾崇拜等原始而神秘的感觉相联系。面对粗糙的亚麻布与传统的生漆,我怀着对原始漆器神秘、质朴表达的向往,在创作的冲动中陷入深深地思考……”
《莫生如己》呈现为一组细微卷曲的褶皱形态的筒状结构,每一件都具有着内心的敏感以及不可被替代的唯一性。它们的存在仿佛是一个谜,将观者引导向远古的文化记忆。作品表面的凹陷、转折等细节也塑造了时间的烙印,而弯曲的细线则将观者的思绪逐渐引入更为久远的深邃,进入那黑暗蛮荒的远古大地。粗旷的红黑两色可以理解为血与火的痕迹,仿佛有一种血液燃烧的味道。那是人类经历过的血与火的炼狱。作品出于自然而归于自然,再现了原始人类在与自然不断磨合中的坚韧而顽强的生存痕迹,以真实质朴的大漆语言回应了人类对生命不息的追求而提出的质询与回应。同时,作品以二并列、三并列以及横向放置的方式试图向观者提供不同的表达视角,同时也是对作品表达方式的一种探索与尝试。我们可以发现,这一系列作品更具有当代的实验性,包括主体的退场、物性的自语都成为其作品的主要特征,在表现手法方面单纯、质朴,避免人为加工的痕迹,揭示了世界的本源存在方式,真正体现了“大象无形”的境界,这也使我们从新认识了漆性和空间的概念,以及漆性、物性与文化形态之间的关系,并由此进一步形成了“场域”的文化意义。
毫无疑问,王向阳在三个阶段的探索是非常成功的,在不同的阶段,作品都呈现出对漆画图式和创作观念的深层思考,表达了不同于传统漆画的观念、风格及手法。从作品的语言方式来看,他对“漆”这一东方艺术媒材具有深刻而独特的认知,将传统文脉的物性与当代艺术的观念熔铸为一体,因此,其作品已经不再是工艺和技法的再现,而是成为文脉的再生和美学的衍化,同时也体现了对当代文化状态的审视和个体精神世界的反思。作品是艺术家的思考方式,外化为美学的语义,我们可以发现,王向阳通过其作品的物象与审美的心象,最终完成了自我的建构、再现了文化的反思,从而达到了艺术的臻境。
王向阳的作品对于当代中国漆画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自上个世纪中期以来,中国漆画历经萌芽、探索、发展、繁荣等阶段,先后出现了装饰、具象写实、抽象表现等诸多的风格,体现了不同时期的认知与思考。然而,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中国漆画虽然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但同时也是一个年轻的画种,在发展过程的不同阶段,也都存在一系列的问题,如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漆画的装饰化、小品化的倾向,严重影响了漆画的学术构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漆画在探索绘画性的同时,又出现了模仿画种的图式语言、进行材料翻译等诸多问题,而最为严重的,则是漆画在观念方面的长期缺席。我们可以发现,王向阳的作品则始终注重观念的建构,同时,对“漆性”及其本体艺术审美进行着深层的思考,尤其是以多元、开放的视野,不断尝试新的风格、研究新的形态,并借鉴艺术门类的精髓融入自身的创作实践之中,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
解读王向阳的作品可以对中国漆画的本体语言形成更加深刻的认识。中国漆画是以漆艺美学为基础的,是在当代形成的独特的审美形态和艺术语言,一方面是传统文脉的延续和创新,体现了东方艺术的底蕴与意境,另一方面,它又以其独特的本体语言成为具有当代中国精神的艺术类型。可以说,观看王向阳的作品是一种悟道方式,可以使观者对漆画本体语言的构建形成更为完整的学术视域,从而对中国漆画乃至中国艺术的未来充满信心。
(文/吴为山,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中国同盟第十三届中央委员会,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