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在上海美专不安分的学生时代
近现代号称“十里洋场城开不夜”的大上海曾经留下了诸多诗人和作家的足迹,上海也成为他们笔下一再描摹的文化背景和文学空间。这座大都会之于木心而言,既是他学习、生活和工作了三十余年的“迪昔辰光格上海”,也是他在国内期间文学创作以及作品最早传播开来的主要场域。木心的一生与上海可谓结下了不解之缘。
寻访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之前,根据相关资料的提示,我将目标锁定在了顺昌路上。过去对顺昌路一无所知,如今专程探访,是因为木心曾在这条路上的上海美专求学,前后度过了两年半“不安分”的学生时代。
我乘坐地铁十三号线,从马当路站下车,沿着马当路往北,到建国东路再往东,穿过黄陂南路后即进入了一片老城区。顺昌路即位于黄陂南路东面不远处,那时的路名叫菜市路。关于这一片区域,木心自己在《战后嘉年华》一文中有过一段描述: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坐落于斜桥菜市路底,那是大都会的南边陲,接近市郊农村,空旷安静自不必说,待到亲临实地,此区域不仅是一个庞杂的果蔬鱼肉市场,而且周遭密布着小吃店、路边摊、裁缝、鞋匠、烟纸什货……烟雾迷目,腥臊刺鼻,时值春初雨季,街上满是人、满是伞、满是水潭泥泞、一片可以使街面震动的喧嚣市声——杭州西湖此时柳丝嫩黄,柔媚如梦,这里可真是红尘乱世了。
曾经“大都会的南边陲”,如今已是上海的中心城区,上海美专旧址就位于顺昌路与永年路交叉口的西南侧。永年路原名杜神父路,早在1923年5月上海美术专门学校(1930年改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就从浙绍公所租借得这条路上的永锡堂部分房产和地皮,新建校舍二百余间。是年9月,校舍建成,西洋画科随即迁入,同时又在此创办了中国画科,此处遂成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的一院(另有二院、三院位于不远处)。一院的校舍如今多以损毁,即使侥幸残存,也已淹没在了拥挤的居民楼中。庆幸的是,位于顺昌路边的一排老建筑风韵犹存,与周遭风格杂乱的建筑相比,虽已有破败之像,却不失典雅。
位于上海顺昌路上的上海美专旧址观海阁
这一排建筑的用地亦租自永锡堂,租期为三十年。楼高三层(木心误记为四层),西洋式,始建于1930年6月,于当年11月落成。新楼或因坐西朝东之故,遂名为“观海阁”。一楼原为学校各处室办公室,中央部位是过堂门厅,称作一门,亦即学校的正门,门头上是学校校董蔡元培题写的新校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当1946年1月木心初次从这里跨进上海美专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兴奋的,因为他自认为从此迈进了“艺术之门”:
校舍,正面看是一幢相当宽阔的四层西式大楼,无奈临街,显得商业气,黑漆的铁栅门颇为威严,我跨进去的刹那,心想:这是我的艺术之门,门外汉的阶段就此结束。
如今的一楼已找不到大门的痕迹,整一层全被各种商铺所分割。粗粗算来,有杂货店、美容美发店、家电维修店、扦脚店、古玩店、足浴店等,比起当年的“商业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海美专的正式大门
据高德地图显示,此处现为顺昌路550弄小区。为探明二楼、三楼的情况,我从位于顺昌路与永年路交叉口上的弄堂进入,绕至建筑后方,看到的景象与木心在《上海赋》中极尽描摹的“弄堂风光”惊人的相似:
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间世,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边,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
尽管木心笔下的弄堂并非确指这里,但正如陈子善所点评的,此文因“铺陈当年上海的畸形繁华,展示当年上海的形形色色”而“对‘迪昔辰光格上海’的都市文化风格和精神内涵的勾勒尤为精到”,这就不得不引发我的联想。进入弄堂以后,左手边又有一入口,从此往里,抬头便望见着名的弧形梯。弧形梯架于一楼与二楼之间,上方正是四通八达的线路和肆意晾晒的被单衣物,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如不是慕名前来,没有人能够看出这里曾经是培养了无数艺术家的摇篮。
观海阁背面著名的弧形梯(北侧)
在这座弧形梯上,曾有许多文化名流在此驻足留影。1946年与1947年,木心与王伯敏、夏子颐等美专同学也曾在此留下数帧合影。仔细对照照片与现场会发现,楼梯栏杆原为镂空,今已被水泥封住;旧时的内侧栏杆向外弯曲的弧度明显比现在的要大许多,特别是南侧的楼梯栏杆已经被拗直,不复旧时的风貌了。
南侧的弧形梯,木心和同学们曾在此合影
我拾级而上,正巧遇见一位女士拉着一根长竹竿在楼梯顶部晾晒被单。她并不介意我的贸然闯入,一问之下方知,这里住着何止她一家,竟有数十户之多。二楼原是女生宿舍,有五十间,名为“海涵斋”。一条通往三楼的木楼梯如一位老汉端坐眼前,陈旧而斑驳。楼梯将二楼分作南北两半,其后是公共厨房间,两头各有一条逼仄而又杂乱晦暗的楼道,楼道两侧分布着几十户人家。
由楼梯上到三楼,楼梯口又是一个公共厨房间。三楼原设有西洋画实习室六间,如今也早已不复存在,被分割成了一间间独立的居室。栏杆原本也是镂空的,现在均已做成水泥,粗糙而厚实。一切都回到了生活,回到了实用。走廊上有一位阿姨正在水槽边洗衣物,见我处处留意,就很热情地与我搭讪。她说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房子是从上一家手里购得的。她见我很好奇,就主动提出可以推开她家的房门看看。我轻轻推开房门,里面就是一般人家的布置,只是靠门处还有一条弯曲的木质楼梯,原来上面还带着一个亭子间。这又令我想起了木心的所谓“亭子间才情”,他甚至说,“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
当年木心就读的就是西洋画系,课程分为实习课和理论课。理论课一律安排在下午,但“生意清淡,因为翻翻书就可以应付考试”。更何况教师们讲讲课就要扯到物价高、薪水低、老婆又要生孩子上面去,所以时常会劝大家不要学艺术。实习课则不然,一概安排在上午,而上课的地点正是这幢楼的三楼。木心说自己一直“留连那时候的学生的生活习惯,晨起盥洗,早晨既毕,换上浆洗一清的衬衫(多数是纯白),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梳光头发,挟着画具健步经长廊过走道上楼梯进教室……”上课的内容很丰富,“从石膏素描渐进到素描及油画创作,其他如水彩、粉笔、速写是间隔性的穿插”。木心后来坦言:“上海美专无疑是我快乐的淘气竞技场,与往昔踽踽独行在西子湖畔的惨绿少年已经判若两人。”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木心对母校的“感激”,而更令他赞赏的是美专的“传统作风”,即那种久违的包容与自由:
虽然没有什么可容可包却俨然兼容并包,虽然无所谓学术自由你完全可以学术自由,就是由你自己去好自为之,这倒不期然而然地遵循着蔡公孑民先贤的遗箴。对于顽劣成性散荡成习的我,天时地利人和足够足够了,我在上海美专所享用到的“自由”,与后来在欧美各国享受到的“自由”,简直天海一色,不劳分别……
如今的三楼走廊
就读上海美专时的木心
包容与自由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播种,扎根其间,有机会就要慢慢长大。1981年秋,木心在出国的前一年,因事前往南京,顺道去探望了自己昔日的恩师、曾经的上海美专副校长、代理校长谢海燕。渡尽劫波后,师生重逢,怎能不悲欣交集。两人不顾医生的阻拦,纷纷扬扬地共怀了一番旧后才怅然而别。此次会面,木心深深地被老师的“蔼然前辈之风”所感动。这自然勾起了他对美专生活的追念,回到上海后,就于次年故意选定了初春的一个雨天,到菜市路去寻访母校旧址:
一路的地名历历在目,景物也依稀如旧,近校情怯,我提前下车步行过去,东一条街,西一条路,弄堂也不缺少,就是没有那幢深灰色的四层楼,问问附近店家,“什么上海煤砖”,似乎很生我的气,我情怯而胆也怯起来,只好立在绵绵的春雨中,定心凝神,捉摸方位,徐徐认出那一座方头方脑的有门无窗的冷藏仓库,便是当年的上海美专了。如果改建为别的民房或商店,也许还能走进去,搭讪着瞧瞧内里是否犹存若干旧观,唯独这庞大的仓库,使我的记忆力和想像力只能死限于严寒和漆黑……一切建筑物中,以冷藏仓库最为饱胀、窒息、颟顸无情。
诸君请注意,对木心的这段文字,切不可信以为真。尽管我很信服这一篇《战后嘉年华》的写实性,并反复援引,但此时不得不认为,这一片段是他的虚晃一枪——他在与读者玩文字游戏呢!所谓“有门无窗的冷藏仓库”并非实指,也并非找错地方,而是有意而为之的文学隐喻,为文后自然引发出“唯独这庞大的仓库,使我的记忆力和想象力只能死限于严寒和漆黑”寻找议论支点。当我爬到三楼时,正巧在厨房间里还遇见了一位白发老者。我问他何时住进这里,他说自己一家早于1952年就搬进来住了。原来,他的父亲是圣约翰大学的一位教授,上海美专因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而迁至无锡办学,之后这里就成了上海几所高校教师的集体宿舍,他们的后人,一直居住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