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决定创作的风格与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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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11月07日
  • 南宋画家梁楷所作《太白行吟图》,寥寥数笔画出李白的形象。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学术争鸣】 编者按 本报7月21日《学术争鸣》栏目刊出的文章,就中国画和素描的关系进行探讨,引起广泛关注,读者纷纷参与讨论。本期《学术争鸣》,我们从众多来稿中选取部分篇什,围绕这一话题,从素描的概念、功能,中国画的文化特质等方面,继续开展不同观点的争鸣。欢迎广大读者踊跃参与讨论。 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

素描决定创作的风格与品质

    南宋画家梁楷所作《太白行吟图》,寥寥数笔画出李白的形象。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学术争鸣】

    编者按

    本报7月21日《学术争鸣》栏目刊出的文章,就中国画和素描的关系进行探讨,引起广泛关注,读者纷纷参与讨论。本期《学术争鸣》,我们从众多来稿中选取部分篇什,围绕这一话题,从素描的概念、功能,中国画的文化特质等方面,继续开展不同观点的争鸣。欢迎广大读者踊跃参与讨论。

    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对素描问题陆续有一些讨论,既涉及素描教学的民族化问题,也有对素描教学体系的不同认识。后来,随着西方现当代艺术的引入,人们又容易产生一个感觉——西方已然抛弃了素描,并由此引发了对素描基本原理及其教学必要性的怀疑。

    中国艺术院校现行的素描教学,借鉴了欧美的学院体系,这导致了中国传统绘画与西式素描的某些矛盾,这本是一个值得深入理性探讨的学术问题。然而,有些观点径直将当代中国画的问题归咎于素描,认为中国画讲究“笔墨”与“用线”,而素描是如实照画对象,这与中国画的“写意”精神背道而驰。这种看法显然是把素描简化为“写实”技法了。

    “素描”这一术语由意大利文Disegno和英文Drawing翻译而来。从形态上看,素描是在某个平面材质上绘制图像的技艺。但就其本质而言,素描是一种造型观念的结构基础,旨在强调独立于色彩和三维空间的要素,亦即作品中脱离色彩和三维空间依然清晰有效的部分。无论是纯单色描画,还是有色的绘画,其形体和笔触中都存在着这种结构要素。就此而论,素描绝非是描摹物象的“写实”技法。

    就中国传统美术而言,南朝美术史家谢赫所总结的“六法”,其实就包含素描的原则与训练方式。我们可以这样解读“六法”:“传移模写”指绘画始于学习前人技法,从而掌握“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的描绘能力,并运用“骨法用笔”的结构原则,创造“气韵生动”的艺术品质——这与欧洲素描的原则与教学方式是相通的,尽管中西美术的形态不同。

    就西方美术而言,也从未把素描看成是照抄照搬物象形体、明暗与透视关系的技法。自然物象中本无线条或笔触,构成素描的点、线、面,是从自然物象中主观演绎出来的,可以说素描是艺术家的经验与自然物象形成的象征性关系,而不是直接描画对象,以求其相似性。换言之,素描是观念得以实现视觉表达的基石。因此,素描不仅是造型技术训练的基础,更是培养创作思维的基础。

    无论中西,视觉艺术皆以线性起步,逐渐发展出各自不同的艺术原则,而这些相异的原则都依据视觉艺术的共性而提出训练与创作的基本要求。菲利普·劳森的《素描》(牛津大学出版社,1969年)一书是西方的权威论著,在首章论素描的“理论基础”时,列举了十幅作品,其中一半出自中国、印度与日本。中国画占了两幅,即上海博物馆所藏徐渭的《牡丹蕉石图》和郑燮的《竹石图》。可见,素描在其结构性和精神性两个原则之下可以呈现无限的多样性。

    由此可见,素描不是简单地如照相那样去“写实”,它更包含主观的结构观念与精神性。

    从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至19世纪上半叶,艺术家都重视素描,发展出了系统的素描教学体系,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把素描放在色彩之上,并以此为标尺衡量绘画品质的高低。欧洲素描体系就是紧扣其结构观念与精神性发展出来的。而不论现代艺术家们如何反叛传统、反叛素描训练,当我们去看看一些具体的艺术家实践,就不难发现,受质疑的并不是素描这基石本身,而是僵化的素描观念。蒙德里安若没有坚实的学院派素描功底,就无法摆脱外在形式而创造出精神性的几何抽象画;杜尚若没有接受过经典素描的严格训练,就不可能以现成品颠覆艺术观念从而成为20世纪实验艺术的先驱——这些现代艺术先锋毕生视素描为艺术革新的根基。毕加索则更为典型,支撑其大胆的立体主义实验的,是安格尔的古典主义素描。他曾半开玩笑地表示,只有当自己在素描方面的水平与这些大师旗鼓相当时,才可以随心所欲,怎么乱画都不会受到质疑。可见,在真正的艺术革新道路上,经典原则与创新实验并无冲突,一般性素描法则与个性化创造并无抵牾。

    “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这一观念源于欧洲最早的美术学院,这个学院即名为“素描艺术学院”,其创建者是米开朗琪罗的学生瓦萨里。瓦萨里明确提出“素描是绘画、雕刻和建筑这三种艺术的‘父亲’”,并将之确定为学院教学的宗旨。这不是欧洲绘画独有的,而是所有视觉艺术共同遵循的法则。如中国绘画中的“骨法用笔”就是结构性观念之核心。但必须承认,与西式素描的笔触与线条相较,中国绘画更强化线条与墨色在创作结构中的独立效果。

    从这一角度看,近代中国绘画的弊端并不在于西方素描的引进,恰恰相反,蒋兆和、徐悲鸿、林风眠、关山月、傅抱石,还有作为“新浙派人物画”中坚力量的李震坚、方增先等一大批国画家之所以能够创造出大量时代经典,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深厚的素描功底。其实,吸收外来因素并不会妨碍自身传统,相反,把握得当,反而有助于强化与发展自身特质。日本浮世绘与欧洲造型体系截然不同,但法国印象派画家却将之奉为观念与技艺的借鉴,由此刷新并强化了欧洲油画语言的自由表现力。这种借鉴融合乃是艺术发展的主要动能,中国绘画史也不例外。如果将当下中国画在继承和创新方面遇到的问题归罪于素描,无疑是推卸今人的责任。

    培养表达艺术个性的能力离不开经典的素描训练。素描需经过长期训练,努力掌握已有的图式或语言,学习观察和描绘对象,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语汇(如各种训练所用的画谱和技法)可能会成为某种约束,但这是通向自由发挥的一个必经阶段。素描训练最终是为了激发与把控自由挥洒的即兴能力,这是形成个人风格的关键。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将手段与工具化为己用,在一般性法则与个性发挥之间寻求完美平衡。因此,画家若想获得创作的自由并形成个人风格,必须像上面提到的大师们那样,终其一生磨砺素描艺术的水平——因为,素描决定创作的风格与品质。

    (作者:曹意强,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