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彬艺术需要适当的自闭症
练江边上的白云禅院
编者按:
他可能是自以为是的幻想家,或心神俱旺的捣蛋鬼,但他幸运地以自己的行为方式和语言方式,真实地证明了,在这个漂浮着虚假幻象的世界中,尚有些许贴近大地的真实的诗意的残余。在今天,诗歌,就是诗歌本身的寓言,绘画就是绘画本身的寓言,它如古物上的尘埃——或如考古者发现的、品相完整而精致的冷兵器。
记得曾经有人在说到现代主义时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言论:“无论在那个时代,现代和现代主义的时代感总是处于形成过程中。它也许变成新的,不同于以往的;也许破坏旧的,成为混乱甚至破坏的执行者。”这话分明说的就是王亚彬这样的浪子,当然——还包括我。
——漆澜
王亚彬在工作室
王亚彬:练江客
文/漆澜
去年隆冬,我冒着严寒,再次去到歙县练江边拜访王亚彬。他的工作室在紫阳桥边,靠近白云禅院——那里曾是渐江的一处画室。更深人静,推开白云禅院的窗户,隔江相对就是西干山披云峰,渐江墓就在那山腰上。四下一点灯火也没有,“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在空洞的寒空下,西干山鲜明地展现出舒缓的曲线,那胚子,天生就是一卷文人画。
如果用今天旅游广告的套路,来那些充满甜美的诗意渴望的中产和小资:那是一个飞尘不到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的诗意。或许,他们正躺在舒适的空调房间里,抱着智能手机,浏览着流行的文化和艺术帖子,学会了对生活必备的批判技巧,抱怨着生活过于幸福或单调乏味;或站在京沪某处高档住宅摩天入云的阳台上,眺望那一望无垠的淹没在星海中水泥森林,不禁流露出对诗意和远方的渴望。那不得不告诉他们:当你觉得有必要使用“诗意”这个词语的时候,往往,那可能是最没有诗意的时候;当你有使用“远方”这个词语的冲动的时候,其实,你可能最惧怕的就是远方。
渐江墓
深夜,一个人躺在这个超过四百年历史的古老的僧房里,不禁觉出冷水浇背般的森森寒气。日常口头羡慕的诗意和孤独,一如暗夜里江上的寒风一般,已经不适宜于今天人类的感官。当你与传说的斯文相遭遇,与传说的才华和灵感相遭遇,近在咫尺,领略到“幽灵”一词的阴森与沉重时,才恍然大悟:诗意的栖居并不舒适,而对今天的都市人来说,甚至是充满了恐惧。尤其,古代诗人的栖居,必然让现代人水土不服,容易引发不适的症候——那是一种入骨的、接近疯狂的寂寞和恐惧。
我就是在这样极其不舒适的状态中理解了王亚彬的。他从中原飘荡到这儿,据他说,他喜欢这方水土过去的辉煌,而今天,这种辉煌已经烟消云散。但是,王亚彬选择了这个已经属于寂寞的地方,并打算在这儿长期扎根。
王亚彬一直游走在时代的边缘。在我们这一代艺术家中,他是少有的不会开车,不会使用微信的人。在今天的生存境遇中,这确实需要一种狠劲。今天,充满消费刺激和引诱的信息已经改变了我们的感官和肉身存在方式。虚拟性的存在是灵魂出窍的状态,我们不需要真实的面对江上明月与山间流水,视觉奇观乃唾手可得,不需要天才的创造,却人人可以拥有天才的幻觉。但王亚彬就是这样任性,他以极端的方式拉开了自己与这个虚假世界的距离。甚至,他对待知识的态度,对待历史的直觉都与众不同,寒气森森的寂寞,相反却是他快乐和任性的源泉。他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方水土三百年前残留着的荒野和灵气,如数家珍地向来访朋友唠叨着附近的古迹。在紫阳桥边,他满怀旺盛的精力,投入而狂热地做着古代员外的白日梦。在这儿,他与渐江、梅清娓娓论道,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他们斑驳的墨痕中去搜寻那些曾经孕育天才奇观的现场遗迹。在他看来,画画不仅仅是平面的描绘,也不仅仅是在想象的世界中的腾挪,更是在真实的风景中的行走、沉吟。
事实上,王亚彬转向古代山水和文人笔调的研究,部分原因正是出于对这方水土的向往与好奇——这儿曾经诞生和滋养过渐江、梅清、査士标和黄宾虹。他比很多同辈走得更远,流浪在自我想象的历史和现场中,他深信,绘画和诗歌可以在流浪中拥有遥远的纵深。他以寓言的方式看待漂流的生活,并以寓言的方式呈现自己的感官和视觉。
练江边上的白云禅院
紫阳桥
和王亚彬一聊到黄宾虹,他已经把黄宾虹当成了老乡——从紫阳桥到黄宾虹老家潭渡只需要十来分钟的车程。在这里,王亚彬兴奋地告诉我,他是切身地感受到,适当的“文化自闭症”对艺术创造的重要性。每个艺术家其实都有一个相对独立、闭合的兴趣范围,甚至是理论体系,谁主张,谁举证,不证自明,这是一种朴素的文化自信。黄宾虹曾说他自己的画,“五十年后方为人知”。今天,或许是出于文化上的隔代亲,或许是出于人云亦云的世故经验的沉积,或许是出于资本和文化消费的追逐,我们似乎已经有信心宣称:终于理解了黄宾虹。
但是,也许只有这样真实地居住于此地,真真切切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流连过,才可能切身感受到黄宾虹笔墨中那种自如、自足和顽固。作为对农耕文明温情脉脉的乡土士绅,对泥土、流水以及草木的情感和想象,已经很难呼唤出现代人的共鸣。我们肉眼的观看尺度,迈出的每一步的距离,面对风景的肉身,这是我们画面形象信而有征的依据。山间的石头、树丛、野花,在想象中,它们来自在另一个世界,与你偶然相遇。在人与万物的对视中,在形象的呈现过程中,既是明确的手感(肌肉记忆),同时又是漂浮于想象世界中的幻觉,现实的场景与感官、视觉与想象,互相质对,互为成立的理由。画画,就是这样,亦真亦幻,充满悬疑,更充满悖论。只有切身感受到这些,或许我们才能在练江边上这样说:我们有点理解黄宾虹了。对于这个问题,我想,王亚彬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王亚彬深信,每个艺术家都生存于自我假设的文化现场中,——当然,在观念的世界中,甚至古代人与现代人都可以看着是同时共存的。事实上,王亚彬的经历和生存状态也呈现出这种多元化和混杂性。他顽固地珍视着那种贴近自然的乡土文化的残余,在自圆其说的生存逻辑中,对现实环境率性地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而对于芸芸时流,他顶多报以适当的谦虚和轻微的好奇。他笔下那种自如、自足和顽固劲儿,源自于一种强大的自我中心意识。而对于美术史和经典作品,他的直觉和理解乃至选择都是自我中心的,往往基于自身的逻辑出发,在想象的世界中,消解了古今的隔阂。他从题材、语言到表现方式,都与自己的生存方式达成了原生态的匹配,那是一种深藏于内心的贴切。在他身上,遗存着古老的“返本而求”的艺术实践方式,甚至有着某种近乎“迂直”的偏执劲。熟悉王亚彬的人都知道,尽管他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对同时代的艺术家,都充满了挑剔。他对自己收藏的古董,也是这个样子。不管是对古代,还是对今天,都是这个样子。
王亚彬 黄山工作室一角
王亚彬钟情于雄强、朴厚的语言形态。“高古味儿、金石味儿”,这是他常常叼在嘴边的口头禅。不管他漂流向何处,那些粗大、笨重而残破的石雕,还有那些形态各异、质朴无华的高古陶器必须相伴而行。这些相伴多年的古老物件,已经内化为一种近似先天禀赋的气质。或许可以这样说,这些古代物件的形态、色泽和质感,甚至是他绘画的先天语言,为他的作品打上了浓重的胎记。
如果你到他工作室看画,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某张画的某个局部形态、某一块颜色的来历。它们或来源于某件石刻造型的某个局部,或一块斑斓壁画的残泐痕迹。应该相信,他是严肃认真的。他正是如此,在这些历史遗留的痕迹中去发挥想象,逐渐建立起一种强大而自如的修辞逻辑的。在他的工作室中,他的作品和古物摩肩接踵地齐聚一室,和谐共处,古代和今天,时光倒错地混杂在一起——那是一个充满视觉奇幻的空间。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本身就是先天的左撇子,突兀的手感与这种高古气质风帆相借,相比温驯斯文的文人笔墨,更突显出一种草莽意味和纵横气。他也自觉到自己的这个特点,并直言不讳,相比那些光鲜亮丽的图像,这是他显著的优长。
在审美意象上,王亚彬对唐代壁画和北宋山水画情有独钟,喜欢那种高大挺拔、磊落刚健的造境格局,而在韵味上又迁移了元代绘画的含蓄幽微。近期完成的《雨过霖落山》、《独游牯牛降》显然着意于宋代山水高堂大幛的造境格局。他机敏地在古代绘画图式中吸收形感,巧妙地借鉴和转化这些经典图式,突破了传统图式的孤立和分割,一变为动态的、即兴的书写。同时,巧妙利用光感,强化了空间纵深,秩序井然,场面宏大。
王亚彬 斜阳 布面油画 130x97cm 2016
王亚彬 重阳 布面油画 180x165cm 2016
王亚彬特别在乎画面形态的归纳,图形高度简括,甚至呈现出半抽象的状态。恰恰是这种半抽象的状态,放大了画面形象,造境更显深邃神秘。在他画面中,你似乎能领略到某种似曾相识的宋元绘画的韵致,但那手感和笔触又呈现出一种陌生,词语和语感形成了近似悖论的张力,透出一种强悍而固执的语感。他需要的不是流畅,而是相反,恰恰就是这种突兀感——正是那些在今天常人眼中显得突兀的形感,强化了画面的寓言和象征的意味。
王亚彬显然吸收了古代壁画的赭褐调子的沧桑韵味,同时,善于使用石青、石绿的大统调子。王亚彬是智慧甚至狡黠的,他在技法上摸索出一套轻松流畅的表现技巧。《重阳》是王亚彬2016年完成的得意之作,他简括的处理物象和空间,轻松地使用勾、皴、泼、刷等技巧,以薄致厚,举重若轻,巧妙地营造出恍如来自遥远历史的视觉印象。他尽量不使用透明的高价色,相反,以最低价的色彩甚至是浑浊的色彩,画出透明而幽深的韵味。他精心地控制书写和烘染,书写与烘染刚柔相济,杂沓迷离。这种语感是奇特的,他对这样的技巧非常迷恋,并一再锤炼和强化这样的技巧。
王亚彬 独游牯牛降 布面油画 180x165cm 2016
王亚彬 寒林平远 布面油画 120x150cm 2016
王亚彬近年的作品更加倾向于大统调子,物象的处理也更加简括,在边缘和负空间中做足文章。最近完成的《寒林平远》在造境格局上,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李成的《寒林平远图》。也许是有意跟古人常对台戏,王亚彬使用了与古人迥然相异样的表现方式。相比古人细碎、明确、清晰的图式,王亚彬将物象提炼为简括的笔触,在猛扫狂泼中,所有物象被油彩层层覆盖,恍若水中游鱼,在动荡的色层中沉浮隐显。他精妙地控制色泽和质地,画面散发出恍如千年的错觉。那样的画面和他的长相一样,天生就带着包浆——如古瓷的釉色,泛着的幽光。这种包浆感已经成为他的嗜好,甚至可以说,已经内化为他的表现冲动,成为他最为敏感的表现语汇。
王亚彬 暗夜 布面油画 35x27cm 2016
他近期画的《暗夜》,显然,那是他的自画像。在幽暗而空寂的背景中,画家兀自独立,那形态,简直就是北齐陶俑的造型,而那画面的质地,至少是沉埋千年的生坑古瓷的土沁的色泽。这张肖像是他生动的自我写照,弥漫着一种近似失眠或梦游般的神经质。相由心生,此言不虚,而语言本身就是思想,是潜意识里的自我投射。沉迷于千年古物,这本身就是一种幻想或梦游,是一种诗意和远方的隐喻。王亚彬深深沉醉于这种梦游之中,甚至可以说,对古代器物的迷恋已经内化为一种具有支配性的审美观念,想象之间已作古,下手便到千年前——这不是神秘主义,只有那些喜欢放逐自己,沉迷于历史时间中的流浪者才可能幸运地见证这个奇迹。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近年王亚彬不断的画花卉,这些作品,看似艳丽妖冶,实则弥漫着迟暮和感伤。中年的心情,五味杂沓。王亚彬身上杂沓地遗留着游子、侠儿和员外的情结,一直流浪在诗意和远方,难免独自沉吟:“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在潜意识里,青春靓丽的回忆已化为满地狼藉的残红,在奋力挥策的书写中,难以掩盖内心的焦灼——一种深深沉浸的温柔,而又夹杂着逆反、肆虐的粗暴。
王亚彬 涧谷山花 布面油画 150x110cm 2016
今年春天,王亚彬终于去到四川,路上念叨着陆游入剑门的诗句:“身上征尘杂酒尘,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在亲历的视觉中,千年沧桑的诗意与任性的游子相遭遇,王亚彬说,这远胜一次刻骨铭心的艳遇。对于看惯中原和新安山色的王亚彬,蜀中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剑阁峥嵘,峨眉耸翠,青城幽绝,这方山水曾滋养出驰骋瑰丽的天才想象力,堆积着数千年无数的奇伟诗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厚重灿烂的古代文明,让你在移步换景中幸运地频频遭遇打击。王亚彬归来,准备做一个展览,并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这批作品在成都蓝顶美术馆展出。而那里,是四川艺术英才扎堆的地方。很有意思,作为朋友,不由得生出了联想。杜甫是河南人,王亚彬,同样也是河南人。“闻道华阳版籍中,至今尚有城南杜”,四川人早已把杜甫当作了老乡。今天,又是“客从远方来”,但愿,喜欢浪迹的王亚彬,不把成都当他乡。
197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早已步入中年,逐渐显露出对自身文脉的思考和检测的。在这些年轻一代艺术家中,王亚彬是较具代表性的案例。他明确地将中国书写语汇作为研究和实验的对象,试图重新建立当代语言与本土历史语言的维系。可贵的并不是他作品给予了我们某种式的欣慰,而是他那种机敏变通的实验意识,以及那特行独立的生存方式。他以任性的个体行为方式,实验着传统书写的可能性,为自己营造了审美和诗意的洞天乐府。在这个洞天乐府中,他享受着不证自明的寄托和满足,在他身上,还残留着精英主义的情怀。当大众化的审美成为一种普遍生效的策略,精英主义的超功利诉求的文化品质已不合时宜,但王亚彬任性而自信地享受着这种不合时宜。他可能是自以为是的幻想家,或心神俱旺的捣蛋鬼,但他幸运地以自己的行为方式和语言方式,真实地证明了,在这个漂浮着虚假幻象的世界中,尚有些许贴近大地的真实的诗意的残余。
漆澜、王亚彬合作 东方第一枝 宣纸油彩 2016 冬
王亚彬在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