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马蒂斯

2015年，法国第八大学教授叶欣到西安美术学院版画系开设“创作书／文人画”工作坊时，在他带来的参考书里，就有一本马蒂斯的《爵士乐》（J a z z） 。马蒂斯作品《爵士乐》创作于1947年，丝网版画印制250套，是马蒂斯在晚年亲自动手染色纸张，用剪纸的办法结合自己的文本，用丝网版画技术进行作品制作，是20世纪艺术家以书的图文形式从事观念艺术造型的先河，成为“艺术家之书”的开山之作。

《爵士乐》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这里写下了马蒂斯对于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马蒂斯说：“写什么呢？……我能做的，只剩下把自己画家生涯当中的见解和笔记拿出来做交代，希望耐心的读者能够对这些文字给予通常人们对画家文本的宽容。 ”

“一幅新的画面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再现世界的新形象通过人的意识诞生。艺术家应该竭尽全力，以最大的诚实和谦虚在工作中排除可以轻易上手的老一套，这老一套可能窒息一朵人们期待的小花，叫它永不见天日。 ”

——马蒂斯

马蒂斯这一段简短的话，深刻揭示了艺术创作作品的标准、艺术家的工作态度、艺术创作的目的等，可以说是艺术创作最根本的任务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最高标准的要求。

中国当代版画创作大致有两种创作方法，一种是以技法支撑创作：一类版画家经过长时间的琢磨，发明了独特的版画技法，在发明这一技法创作之初，获得了惊人的艺术效果，作品入选很多国家级展览，甚至在国家级展览中获奖。他们以这一技法为法宝，秘而不宣，甚至创作时都不让自己的学生在场。我经常发现很多中国版画家津津有味地创作新作，但是作品效果和20年前的作品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是重复马蒂斯所说的“老一套” 。这种“老一套” ，使作品具有持久的稳定性，至少在每个展览中总能够获得一定的入选资格。

但中国还有另一类版画家，他们以观念支撑技法，从版画出发，在版画各版种之间不停地实验。他们往往用某一特定的技法完成一系列创作之后，下一组作品完全抛弃这一技法，用新的技法为新的创作服务。这一类的很多版画家，从纯粹版画走向油画、水墨等架上绘画创作，从从纯粹版画走向在书籍、摄影、影像、电影、装置等加上绘画创作，并且在某一领域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他们就是马蒂斯所说的，绝不重复“轻易上手的”“自己的”“老一套” 。

“有位音乐家说： ‘艺术的真实与现实，始于艺术家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知道什么，却有一股力量因阻挠、压抑、克制而越发强烈的那一刻。 ’因此须以极大的谦恭、坦白、纯洁和天真，大脑似空空如也，如临领圣餐的信徒走近圣餐台之境。当然，这一切要有艺术家的全部经验作为支撑，而且懂得时刻拥有鲜活的直觉。 ”

——马蒂斯

在近代中国一百年来，以西方素描、色彩为基础，进而在以西方学院模式为主导的中国的美术学院学习的中国画家身上，在艺术创作对于中国传统美学的向往，是一条抗争的道路。对西方美学的抗争，需要建立在自我觉醒之上。

版画家在多年的版画创作之中，首先建立起来的是：版画是纸张的质感和油墨的墨色的关系支撑画面的概念，是极其讲究品质的。中国古代版画建立在使用纸张和松烟墨基础之上，尤其是官刻，使用的是全国最好的纸和墨。但在多年研读中国版画史过程中，我所看的中国版画史著作，不管其论述中国古代版画的成就有多大，作者对版画史的研究有多深入、全面，许多出版的书，印刷水平十分低端，插图极小，黑白反差之大，纸张之白，图像模模糊糊，无法还原中国古代版画的艺术魅力。根据这些版画史著作，版画家无法深入研究中传统版画的艺术魅力。因此，从中国古代版画原作出发，是研究中国古代版画艺术的魅力的唯一途径。

中国传统雕版技术是在汉唐之际最盛行的黑底白字（黑底白线）的石材碑刻技术之后，用木材替代石材进行刻印而实现的。用木材替代石材，从技术上保证了图像与文字从阴刻到阳刻的转换。用石材进行文字和图像的刻制、拓印，是基于石材的特殊性，石材无法立住像手稿那样的细的线条，哪怕是书写很大的文字笔划，而木材的密度和木质的细腻，用木刻替代石材进行雕刻，实现了极其细小的文字和线，能够在板材上不崩掉。这种阳刻，以大面积的底面空白，留下了清晰的笔墨，更加接近于书写，更加接近于中国人心中的图像美学。

当代很多中国版画家在当代图式的探寻中戛然而止，进而进行传统的探寻，使当代图式、现实生活与民族艺术基因相结合，使创作回到作为艺术的真实。尝试一个中国人努力回到中国文化本身，回到与中国历史代代积累的中国艺术语境之中的版画创作。

自五四运动以来，郑振铎编辑《中国古代版画史图录》 、鲁迅倡导新兴木刻运动、等人发起成立的延安鲁艺、以木刻为武器的“解放区木刻”创作，都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在近代努力回到艺术的真实的有效探索。艺术家的谦恭、坦白、纯洁和天真，就是建立传统艺术语言构建基础上的自由创作、真诚创作。

“我信任我画画的手，是因为习惯它为我服务，我尽量不让它干预我的情感。一旦我们——手和我身上那个对手言听计从的家伙——之间发生分歧，我自能清楚地感到，手正在那里为所欲为。手不过是敏感和智慧的延伸。它越是放松，就越是容易驾驭。可别让它反仆为主。 ”

——马蒂斯

这是回归到艺术家本质的探讨，马蒂斯把他的创作指向他的双手，一双无声的手。手是实现思想的工具，是对艺术的敏感和艺术思想的延伸，驾驭每个艺术家的双手的，都是每个艺术家不同的思想。但有了思想，未必有一双可以为所欲为的手，这就是艺术创作中蕴含的技术力量。我们必须达到很高的技术，使手“达到越放松，越容易驾驭” 。

中国传统木刻是一种科学的、先进的创作模式，是用一种思想集合了众多的手，也就是说让众多的手有一个思想控制，实现更大规模的创作。古代木刻以一家出版商或者是财团出面提供一个作品的想法，请最好的画工绘制作品，请最好的刻工刻制作品，又请最好的印工完成作品的印制。尤其是明代十竹斋等机构，达到了中国古代版画登峰造极的高度。这是因为中国版画特有的技术方式，让一个艺术家操控了更多的“为所欲为的手” ，更多的“放松的手” 。这种对技术的挑战，实现一双甚至多双可以驾驭的手，是创作有高度的版画作品的强大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