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这几年我隐约觉得是在寻找一种新的社会精神
“十×三十——丁乙作品”展览将于2018年9月30日-11月2日在广东美术馆举行。展览将由广东美术馆主办,馆长王绍强担任艺术总监,评论家冯博一先生策展。
自1988年,第一件以“十示”命名的抽象绘画开始,“十”字以及变体“×”就成为了丁乙的主要艺术语言,除了架上绘画,其创作领域还包括雕塑、空间装置和建筑等。本次展览将从三十年的创作履迹中选取70多幅(件)代表性作品,包括为展览特别创作的多件大尺寸木板上绘画、广东美术馆馆藏作品等,通过“十示所示”、“互为图像”、“视差张力”、“居间地带”、“能量转化”五个单元的划分,梳理不同阶段创作的内在逻辑关系及持续不断的艺术能量。
1993年丁乙的几件黑白十字作品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后,他的“十示”概念愈发渗透到全球观众的视线当中。“十示”以一种符号化的抽象语言表达构成了艺术家个人的视觉叙述逻辑,这一语言符号不仅凝聚了丁乙对当代社会和艺术创作的切身体验,更在图示的背后蕴寓了他对创作题材、形式、媒介和语言的精密剖析及大胆实验。
丁乙的“十示”便给予我们装饰图样和秩序感的一种启示和表达。十字图案是他一直坚持的主要视觉符号,当他专注于形式的重复、解构、极简、抽象等话题,我们仿佛能够在丁乙身上嗅到蒙德里安的艺术气息。在他的画面中,一方面不断尝试单色、淡色、荧光色等色彩的千变万化,同时对布面丙烯、格子呢、纸上粉笔、木炭、彩色铅笔等媒材和介质进行深入浅出的斟酌和把玩。诸如此类的探索让他单纯的主题演绎出了丰富的变化,从理性逻辑中的抽象表达,到重复和并置下的画面秩序感,让丁乙的作品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引人不停地追随着他的图示而产生对当代抽象艺术的热情和好奇。
丁乙 十示 2018-2 椴木板上综合媒介 2018 366 x 732 cm
作品局部
或许还有他内敛、忍耐而极端的性格导致了他所能达到的艺术创作一种极限,即以个人的极端来渺视、挑衅艺术的极端,抑或是在毫不妥协的抗争中,显示了他以个人艺术能量所能达到的极致程度,坚守着他叛逆、质疑与耐力地表现——那是一个只有艺术家才能够达到的极限。抑或还可以从丁乙作品中的任何一点出发,重复、持久,辨认出一个方向,一条通往终端的途径。——策展人冯博一
丁乙 十示 2017-14 椴木板上综合媒介 2017 120 x 120 cm
丁乙的“十示”,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理性的“十”,而是具有千变万化的超现实的转化,或者说他是将人生的纠缠交织化作一片片有序的格子,并编码合成在他的“十示”之中,潜隐出时代的气息和所谓新时代勃勃生机背后的暗影,聚焦的则是生存环境所导致的冷漠、单调和缺乏个性,特别指涉出现代主义所带来的视觉上的不毛,进一步延展出他对现代生活无机品质的质疑。
丁乙 十示 2018-8 椴木板上综合媒介 2018 366 x 488 cm
丁乙 十示 2018-5 椴木板上综合媒介 2018 120 x 120 cm
那么,将丁乙三十多年的“十示”创作纳入到中国现、当代艺术史的这一维度中考察,就会发现其中一些饶有意味的内在关联。丁乙的艺术创作针对的是个人存在与现实处境的无限冲突,而他在这一交互依存的关系里,通过创造“十示”符号的“+”与“x”,成为他个人对现实生存实在属性的感触,以及他的艺术标示。丁乙的“十示”有一种智性的品质,他将个人的现实存在抽离于不着边际的纠结,寻求着一种间离的视觉效果,形成了有序或无序的视觉秩序。他摆脱了日常生活经验的过度纠缠,从而使理性成分制约着情感的泛滥表达,使画面构成的有形与无形、虚与实,覆盖与交叉的碎片化结构,并始终处于“无边”的抽离与延伸之中。
丁乙 十示 2017-19 椴木板上综合媒介 2017 120 x 120 cm
在媒介上,丁乙对传统油画所使用的材料有了重新的选择,他从画布到花布、瓦楞纸等媒介进行的直接触碰,从油画颜料到丙烯,从碳条、粉笔、油画棒到圆珠笔,从黑白、彩色到萤光,甚至在雕塑、装置、建筑上将“十示”符号,不断延展于都市的公共空间;在行为上,他每天根据时间和心绪的起伏变化,“亦复如是”地进行“十示”的勾勒、点染、触及,这种带有修行的体验方式都涉列其中,即将我们日常“修行”的仪式与概念认知转换到一种艺术的行为之上,弥漫的十示所营造的静穆氛围,仿佛是一个的现场,逼仄的视觉空间将观者带入到了一种心理体验的境地。因此,丁乙的“十示”创作所构成的修行方式,与中国古代传统的连接,在于一种东方式的哲学思维方法,在“顿悟”、“冥想”、“静思”、“观照”、“无为”之中愈发显示和发现出矛盾的集合,以及静与动、冷与热、简与繁、疏与密的融合。在这种异质同构的关系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丁乙作品沉默中的骚动,冷峻中的热烈,无常中的永恒……(冯博一)
丁乙 十示 2008-25 成品布面丙烯 2008 200 x 140 cm
以下丁乙语录节选自《对话丁乙:在绘画中寻找新的时代精神》
采访:贺婧
时间:2018年6月30日
侯瀚如曾经有过一句话:“丁乙也许是最意识形态的画家。”
丁乙:上世纪80年代整个社会系统都在寻找新的出口,艺术领域可能更敏感、动作更快一点。当时又正好是求学的时代,所以对未知的东西都特别感兴趣,比如说对于西方当代艺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全貌,了解的都是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所以就特别想了解。当时除了通过很有限的画片去了解,还有非常少的翻译过来的西方艺术史。有一本叫《西方现代艺术简史》,时间差不多覆盖到20世纪60年代末。这本东西很薄,基本上都是黑白图片,但是在1982年,通过这本书就能基本了解西方的一个系统。看过之后,你就会觉得西方在差不多这样一百年的历史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已经完成了,那么就希望在这个基础上,站在新的角度上起步,既能够和西方互补,又能够和中国以往认知的艺术系统有所不同。在学校做学生的那段时间,我能感受到我们接受的艺术教育系统与西方是完全不一样的,既有中国的传统,又有前苏联的一些影响,所以必须要寻找一个新的突破点。实际上在这之前,我的知识结构在私下里是在学习巴黎画派、印象派,几乎写生都在试用这些方法,为我打下了技巧的基础。以这些为基础,你就很快想建立起一些东西。而我自己当时在学校的学习是在国画系。那个时候还有很多老先生在教我们,年纪很大了,在社会上名气也很大,采用的还是很传统的师徒制方法,通过临摹来学习。而我下课之后一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就开始画试验性质的抽象作品。但那个时候实际是比较混乱的,有感而发什么都画,可能仅仅就是一本画册、一本书让你产生了画画的灵感。因为之前没有考取油画系,我反而决定去学习一些不了解的东西,就进入了国画系。但很明确,我也没有想要成为国画家。在1986到1990年的这四年学业期间,我从未停止过当代艺术的实践。
丁乙 十示 1993-7 布面丙烯 1993 140 x 160 cm
丁乙 十示 1999-B20-B24 瓦楞纸纸上炭笔、粉笔 1999 142 x 33 cm x 5件
艺术家的创作历程,有时候是有意为之,有时候你又想摆脱这种策略性的东西。实际上我有过一段非常长的观念时期,很有策划性,好像要树立一个东西,这个东西需要绝对和自治,摒弃任何情感成分,它变得严格、极简,或者说是绝对理性。因为在早期,你就是要确立自己的风格,就想让绘画有意为之,保持住这样一种统一性。而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你会发现这样绝对性的东西并不能涵盖自己全部的绘画历程,必须有新的角度、新的看法,随着年龄增长也会有新的经验,让你的作品在三十年的历程里产生很多变化和枝节。所以在荧光系列的时期,不可否认的是社会巨大的变迁刺激了我的创作,对于城市化的看法被纳入到我的抽象系统里。这个过程的确让我的绘画产生了很多变化,特别是颜色上的,这种变化到今天仍然有,只不过它的性质可能已经有所改变。
丁乙 十示 1996-B24 纸上炭笔、粉笔 1996 56x69 cm
"近几年,我一直在寻找新的东西,很难定义。我隐约觉得是在寻找一种新的社会精神,这种精神跟整个社会巨大的转型有关"
丁乙:近几年,我一直在寻找新的东西,很难定义。我隐约觉得是在寻找一种新的社会精神,这种精神跟整个社会巨大的转型有关,这种转型让你能够以更高的视野看待整个世界。98年的时候,你只是以中国为视野,你只看到你自己的世界;而这几年我希望能将自我的世界、中国的世界真正放在国际视野里去看待,这个视野有点难以表述,这也是我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有点复杂。近几年我旅行最多的地区是第三世界国家,对于这些地区以前是不了解的。以前我们关注的都是发达国家、主流艺术世界,这些东西放到今天仍然重要,但你的视野应该更大。这些旅行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对于这些国家的不同文化给了我很大的补充和感触,原先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机会了解。
丁乙 十示 2004-B1 绘图纸上铅笔 2004 35x50 cm
另外一个是发现中国制造业的力量在第三世界扩张地非常厉害。制造业已经是中国的主流,而相比之下,艺术、文化仍然不是。你如何承担这个东西呢?当你在经济发展中越来越有主导性的同时,文化上是否能具有真正意义的主导性呢?我们的文化还是很弱的,缺少文化自信,也没有真正具有全球性认知的价值观,能够去拓展新的文化体。所有这些,都让我思考在绘画中你要追求什么,全球化的语言和价值观在哪里。但是作为一个画家,很难有办法去改变整个局面,我只能感受到这种可能性,让它在创作之中有所呈现。可能目前我在探索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希望在作品中能有一种能量的爆发,同时又是使用很中性、抽象的符号,但是可能能够把这个时代的某种雄心保留下来。
丁乙 十示 2001-B20 纸上铅笔、彩铅 2001 50x70 cm
我觉得最容易解释的一个字就是“悟”
丁乙:在这个系统工作三十年,持续工作的时间很长、每天与画布打交道很近,也就是说,始终好像是沉浸在里面。对于这个过程,我觉得最容易解释的一个字就是“悟”——你总在想,这样沉浸在里面到底是要做什么?这么多年过来,最重要的是无论时代怎么变化,因为你是一个画家,你工作的重心是和画画打交道,那么无非就是要产生好的画。这种好的画可以说是用你的身体力行去沉浸、去表现、去揭示,同时这种感觉也通过你的画面传递给观众。一张画要怎么让观众看到的时候有惊喜,然后不断看的时候有更多的发现和感受,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画家要给你的绘画里面注入的东西。所以对我来说,一个是宏观把控,包括画面的结构、关联、气势、颜色等等;另一个就是细节,你不断地让观众去观看,他的目光在这样的画面上是不停移动的,这个移动其实是画面带给观众的,也就是说,画家赋予它每时每刻的变化。
丁乙 十示 2017-B11 手工纸上丙烯 2017 32 x 43 cm
"就是这样,产生了一种画与画之间相互作用、推衍的过程"
丁乙:有时候我一天画下来,感觉自己这个方式很像传统的画家,虽然脑子在转,但行为方式很传统,花大量时间融在创作里面。为什么我喜欢这样的方式?因为我的灵感之源就是这些工作本身。每一张作品的变化都是跟前一张未能完成的东西有关。也就是说,当完成了一张画之后,就会想下一步要做什么;或者当一张画没有完成的时候,它也会生成对下一张画的作用。比如《十示2018-1》,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张画的场景很像我去年在敦煌看到的雅丹地貌——它实际上就是几百年的风沙把一些自然的山侵蚀掉。那么我就觉得类似这样的一张画,应该再画一张更大的,场景上更丰富的。同时,这张画在图形上也有一个突破——原来更多是在平面中隆起的,而在这一张中就产生了希望它有一种斜向冲ft力的想法。而当更大的这张画《十示2018-2》完成之后,我就开始想,用什么方式来改变它的基底的东西,于是在下一张中,就开始对色彩进行重新配置,而为了让这个配置更为清晰,你又觉得这里的色彩必须是一个淡色调的……就是这样,产生了一种画与画之间相互作用、推衍的过程。
丁乙 十示 1993-7 布面丙烯 1993 140 x 160 cm
"我自己还是把自己定位在极简主义的艺术家里"
丁乙:起步的时候跟今天比,从表面来看更极简。当时的方向很明确,要极简,更平面,因为极简无非是形状的最简单化,还有一个是画面的绝对平面性、色彩的最低限度,无非是这几条。那么我自己还是把自己定位在极简主义的艺术家里,但是这种极简与蒙德里安(PietMondrian)、马列维奇(KazimirMalevich)的极简,或者是之后斯特拉这些六七十年代的极简,已经是不一样了。
比如说马列维奇在一百年前的时候已经做到了真正的极简,就等于说这个门被他封死了,黑上之黑、白上之白,已经完全没有余地了。而我所说的极简,是如何在最低限度中达到绘画性的调配。比如色彩,我用荧光色创作了十二年,它的整个色系差不多只有四到五种颜色,十二年的时间里都是在这种极简的色系里工作;另外所使用的符号,就是这样的一个单元,十字或者米字,据此工作三十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一种极简。
丁乙 十示 2003-9 成品布面丙烯 2003 140 x 160cm
丁乙 十示 2008-22 成品布面丙烯 2008 150 x 150 cm x 2 pieces, 80 x 80 cm x 2 pieces
"一种新的、这个时代的图像,一种能够体现我自身独特表现方式的图像,才是我最最在意的东西"
丁乙:我一直在反思,今天的当代艺术、特别是中国当代艺术,它主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从图像学的角度,需要有一种“新”的图像,抽象艺术同样如此。如果我们去分析中国前三十多年的当代艺术实践,你会发现在图像学上出现了问题,那种图像学的指向性是短暂的,它只是社会某种小情绪,或者是某一个阶段的反应,所以它所产生的图像缺乏永恒的价值。在抽象领域里,因为抽象图像本身不太直接对应于社会现实,所以自由度更加宽广。某种程度上来说,抽象艺术是最容易“上手”的,但也是最难的艺术。从最初开始我们能看到两种抽象:理性的,或者感性的。感性的抽象,因为它是抒发性的,任何人都有抒发的理由,都有抒发的能量,他可以一挥而就,但持续性是最大的挑战,这种持续是不是可控的?让自己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到画里,这不是一时的状态可以把控的。所以有时候在国内很多抽象艺术的群展上,我们会看到边上的作品让你感到从图像学角度来说,它是一个旧的图像、以前的图像,它自身缺乏挑战性,这是从时间上来说;有时候还会有诸如纽约的抽象、亚洲的抽象这样的说法,这里还有了地域性。抽象绘画的领域里往往就会有这些东西。而对我来说,一种新的、这个时代的图像,一种能够体现我自身独特表现方式的图像,才是我最最在意的东西。
丁乙 十示 1995-24 亚麻布面粉笔、炭笔 1995 140 x 160 cm
丁乙 十示 1991-1 布面丙烯 1991 120 x 140cm
注:图片感谢丁乙工作室